文化至少涉及三方面的問題:誰是生產的主體?用什么樣的方式生產?生產出來以后如何傳播?文化主體、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三個面向共同形塑文化的樣貌,而在這三者背后起決定作用的是媒介。某種程度上說,正因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媒介,一時代才會有一時代之文化。
很長一段時間里,文化表達高度依賴于人的內在修為,文化接受需要人們離開日常生活的環境,前往文化現場。媒介的演進逐漸打破著文化的這種邊界性,尤其是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互聯網媒介,將人類各種行為都整合到手指和按鍵的輕微一觸間,文化的普泛化趨勢越來越明顯,以至于“文化即生活”——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籠罩在文化頭上的光暈逐漸消失。如果說,互聯網大大突破了文化的邊界,使得文化空間驟然打開,文化形態日趨多樣,那么,邊界模糊以后,文化內核經受著怎樣的變化?文化之所以為文化的核心變了嗎?
互聯網培育新的文化習性,求真、盡善和審美之路愈加復雜
從本質上說,文化的內核是精神追求,求真、盡善和審美是文化發展的原動力。有關真善美的評價尺度無論發生怎樣的變化,人類對真善美的追求始終不變。從這一角度來看,文化邊界爆裂的威力已經沖擊到文化的內核,互聯網在被深度使用的過程中,反作用于人的言、行、思,潤物無聲般地培育著新的文化習性。這些習性未必使人類求真、盡善和審美之路變得更加暢通,相反,平添曲折。
人們更強烈地求“真”,追問真相如今幾乎是互聯網上最能贏得共鳴的口號,但求真變得日益“淺表化”。“真”是深藏在現象背后的本質,偶然之中的必然。求真即擺事實、講道理,是一個嚴密的分析推理過程。應該承認,網絡世界藏有海量信息,為求真提供更多便利,但對于這些表層化、碎片化的信息,要想進行甄別、挖掘、處理,尤其需要理性之思,需要由表及里的探索。問題是,互聯網恰恰鼓勵一種淺嘗輒止的互動模式,快速瀏覽,頻繁切換,務多而不求深,見微而不知著。再加上互聯網服務商普遍采用推送的方式,根據網上使用記錄對網民投其所好,與理性的主動反思精神更是背道而馳。
人們頻繁為“善”點贊,但“善”所立足的價值共識卻趨于分散,甚至裂變。互聯網時代群體不斷細分,“小圈子”“小眾”一度成為時尚符號,表面看來,這是文化多元的表征,但從深層次看,形形色色的文化小圈子缺乏基本共識,與其說是多元,不如說是離散,暗含著價值裂變的文化危機。網絡輿論形之于外是親近、平和、本色,究其內里則常常陷入以自我為中心的反諷、吐槽和惡搞,言說者缺乏真誠嚴肅的態度,從根子上回避對公共話題的理性探討。一些低俗的價值觀趁機悄然登場,混淆視聽,建立“善”的共識變得更加困難重重。
人們發掘出了更多條通向“美”的道路,但審美日益耽于感官愉悅,其精神內涵被大大忽略了。隨著電視、電影、電腦和手機多屏合一進程的加快,大視頻時代呼嘯而至,與之相伴的是,審美的感官化傾向愈演愈烈。傳統的審美講求凝神觀照、用心品味,為的是陶冶情操、怡養心性,而今,網絡美學更強調感官體驗、娛樂至上,美的創造以簡單、快樂為能事,閎雅深約、雋永別致的精美之作無人問津,神曲、神劇、段子等卻備受追捧。美的規律被眼球經濟所挑戰,聲色的、瞬間的甚至突破底線的“享受”以美的名義大行其道。
文化邊界模糊以后,更需培育媒介素養、堅持以文化人
人類創造媒介,媒介形塑文化,反過來,文化又化育著人類。人、媒介和文化構成相互作用的動力系統。在承認互聯網極大地釋放了人類文化生產和傳播潛能的同時,不能不正視其對文化精神內核的沖擊。互聯網大破大立的當口,文化使命的擔當尤要謹慎。
一方面,我們應更加注重提升社會整體的媒介素養,辯證理性地看待,合理有度地使用,防止網絡這一最活躍的文化平臺成了文化洼地。對互聯網和人的關系當保持清醒認識,它在生活層面給予人類前所未有的便利,但生活的邏輯不能取代文化的邏輯,求真、盡善和審美需要人們不斷反求諸己,磨礪心智。在網絡空間里,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文化主體,文化生產缺乏嚴格把關,外在規范的成本又非常高,這給文化秩序的建設帶來極大挑戰。網絡空間是否能形成良好的交互秩序,關鍵在于網民的媒介素養。網民高度自律,自覺抵制失真信息、低俗內容和網絡暴力,網絡就能在最大程度上免于淪為文化洼地。
另一方面,文化不是任由網絡沖擊的僵硬的遺產,相反,文化是活的,既在互聯網時代滾雪球一樣地發展和豐富自身構成,又在不斷完善自身的化育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規范自身行為。所以說,在互聯網文化泥沙俱下、全面植入生活、大有壟斷傳播渠道之勢的當今時代,更需要我們加強主流文化的建設,推動主流文化的創新與傳播,發揮文化的引導功能,強固文化求真、盡善、審美的精神內核。文化的內核在于精神追求,文化發展的原動力也在精神追求。面對互聯網這樣一個目前為止最具活力的媒介,如何借力發展,又如何堅守文化內核,是擺在每一個文化人面前的課題。
作者簡介
易前良,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媒介文化、大眾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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