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自古多商埠,“碼頭文化”興盛。知名者如蕪湖、安慶,還有后來的馬鞍山與銅陵。
說來慚愧,三過銅陵,始知其下有大通鎮,竟曾與蕪湖、安慶、蚌埠并稱“安徽四大商埠”。
于是乘興而往,所見所聞,訝異不已。
“一舍不得和悅洲上的花花世界;
二舍不得關門口的鮮魚、小菜;
三舍不得‘生源’茶干一個銅板一塊;
四舍不得‘萬春’的瓜子一嗑兩開;
五舍不得‘蘭芝茶室’的包子和燒賣;
六舍不得洄字巷的姑娘拉拉拽拽;
七舍不得‘八幫大會’上的千奇百怪;
八舍不得五月端午的龍舟競賽;
九舍不得鴉片煙館的殷勤招待;
十舍不得長龍山上的黃土一塊……”
這首名為《和悅洲“十不舍”》的民謠,曾在大通鎮及周邊地區廣為傳唱,不經意地為我們記錄并印證了大通的繁盛。
大通,古名瀾溪,現為銅陵市西南郊區鎮。其位置正對長江東流向北的轉折之處,青通河在此流入長江。西北與樅陽隔江相望,南以青通河與貴池、青陽交界,距佛教名山九華山九十公里。大通水路四通八達,江心有和悅洲控制江濤,江岸有羊山磯抵御風浪,最宜舟楫往來停泊。
從大通的碼頭坐渡船西去,十分鐘即抵對岸的和悅洲。和悅洲系長江中的沙洲,呈南北向,因江水大轉彎流速變緩,泥沙淤積而成。靠大通一側的水道相對較窄,謂之鵲江。唐孟浩然“火熾梅根冶,煙迷楊葉洲”詩句中的楊葉洲,就是現在的和悅洲,因其形狀像楊柳葉子。沙洲因水流而變,經歲月的蕩滌,不停地改變形狀,正如唐代顧況《短歌行》所言,“岸上沙,昔為江水今人家”。明代以后,楊葉洲改稱荷葉洲,大約是沙洲的形狀變得像荷葉了。由荷葉洲改名為和悅洲,有兩種說法,都與清朝水師提督、湘軍首領彭玉麟有關。一說是因洲上人為土地、為生意爭訟不斷,彭氏將荷葉洲改名為和悅洲,寓意“生意人應和顏悅色,方可生意興隆”;一說是彭氏到此操練水師,認為荷葉歲有枯榮,因諱其意而諧其音,改名“和悅”。
和悅洲與大通隔鵲江相望,相伴而生,一榮俱榮。繁盛時期,大通的精華,盡在和悅洲上。
據考證,西漢時期大通被稱為“梅根冶”,唐代在河口設水路驛站,名大通驛。至宋時,大通商旅興盛,“日出而市,及午而散”的集市活動已具規模,南宋詩人楊萬里在《舟過大通鎮》中留有“漁罾最礙船”、“魚蟹不論錢”的描述。明代洪武初年,大通設有巡檢司、河泊所、驛運站等機構。
大通的繁榮主要得益于鹽業,而這與曾國藩、李鴻章密不可分。早在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清政府為統購食鹽,在大通設立鹽務管理機構─楚西掣驗局,負責管理長江下游開往江西、湖南、湖北、安徽各省的鹽船,過境鹽船憑票納稅,每票徵稅銀二十八兩。每月經大通港進出口食鹽達十萬擔以上,被朝廷贊為“長江食鹽集散地”。一八六五年,曾國藩將楚西掣驗局更名為鹽務招商局,并在和悅洲大關口建造官衙,專理大通的招商、驗照、抽秤、收厘等事務。李鴻章接管大清鹽務后,將大通鹽務招商局改為大通鹽務督銷總局,在和悅洲設有皖岸督銷分局,另一分局設在蕪湖。
至晚清,和悅洲上人煙輻輳,頗具城鎮規模。彭玉麟在此練兵籌餉,在洲上設大通參將衙,駐參將(正三品武官)統帥水陸清軍近千人。在此期間,和悅洲上建成三條用麻石條鋪成的街道,分別是頭街、二街、三街,直通江濱。由于洲上茅屋毗連,火災不斷,彭氏將三條街上的十條巷弄均以三點水偏旁的江、漢、澄、清、浩、泳、瀠、洄、匯、洙十字命名,意在以水克火,消災祈福。后建的三條巷弄亦援例命名為河、洛、滄。和悅洲的頭街臨江,主要以商舖店面為主,二街、三街主要是辦公、文化教育及居民生活區。“三街十三巷”由此而聞名,形成密集街市建筑群,助力大通及和悅洲逐漸成為安徽著名的米市、魚市和鹽市。
當地人很自豪地說:“很多人不知道,《中英煙臺條約》中就提到過我們大通呢。”
這讓多少了解一點中國近代史的我,愈加惶恐。查一八七六年九月十三日簽訂的《中英煙臺條約》,在“第三端 通商事務”第一款中,果然有此一段:
“……至沿江安徽之大通、安慶,江西之湖口,湖廣之武穴、陸溪口、沙市等處均系內地處所,并非通商口岸,按長江統共章程,應不準洋商私自起下貨物,今議通融辦法,輪船準暫停泊,上下客商貨物,皆用民船起卸,仍照內地定章辦理。除洋貨半稅單照章查驗免厘,其有報單之土貨,只準上船,不準卸賣外,其馀應完稅厘,由地方官自行一律妥辦。外國商民不準在該處居住,開設行棧。”
能夠被當年的西方列強覬覦,可見大通為繁盛商埠,所言不虛。只不過大通被寫進《中英煙臺條約》,并不是作為通常意義上的通商口岸,只是作為“寄航港”而已。
大通及和悅洲的繁華發端于清乾嘉之際的鹽務,其發展的鼎盛時期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和悅洲設有大小江輪碼頭,江面江輪來往穿梭,運送旅客和貨物,大輪上達武漢、下抵上海,小輪上至安慶、下通蕪湖。彈丸之地的和悅洲,是皖南山區農副產品、生產生活資料的集散地,又是上海、武漢等大中城市重要的貿易中轉站,匯聚八方來客,廣納四海財富。至一九三零年,和悅洲已擁有多家碼頭、銀樓及十多家正規旅社、七家澡堂、兩家戲園,還有火力發電廠、學校、報館、教會、寺廟等。“三教九流”亦紛至沓來,賭場、煙館、妓院等隨之應需而生。市面商店密布,房屋鱗次櫛比,行人絡繹不絕,經濟、文化異常活躍;入夜后,更是一座燈火輝煌、燈紅酒綠的“不夜城”——兩平方公里的面積,人口達十萬人,人口密度比現在香港島的密度還高─被譽為“小上海”,可謂名副其實。
上海作為遠東第一大都市,近代以來,有“東方巴黎”之稱。那個時候,國內稍微繁華一點兒的商埠,都以被冠之“小上海”為榮。
既然是“小上海”,被稱為“花花世界”,有那么多生意可做,又有那么多誘人的都市風情和景致,令人神往和受用,是一定的。
可為何突然冒出“十不舍”呢?
打破大通寧靜與安逸的罪魁禍首,是日本侵華: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九日,侵華日軍攻陷徐州,并沿隴海線西犯,鄭州危急,武漢震動。六月九日,為阻止日軍西進,國民政府采取 “以水代兵”的辦法,下令扒開位于河南鄭州北郊十七公里處的黃河南岸渡口—花園口。日軍西進、南下之路被洪水堵死,放棄從平漢線進攻武漢的計劃,退守徐州后,南下蚌埠,過淮河,與駐扎合肥的日軍其他部隊會合,改從長江北岸進攻武漢。正處鼎盛時期的大通,成了日軍西進武漢急需邁過的一道屏障。六月下旬開始,日軍連續派飛機對大通狂轟亂炸,加之當時的國民政府實行 “焦土抗戰”,整個大通與和悅洲鬧市,傾為廢墟。
鵲江兩岸的商戶居民紛紛跑反,背井離鄉,呼天搶地,大通及和悅洲幾成空城,遍地瓦礫。
是啊!忍看繁華的“小上海”化為烏有,令人扼腕。對故園的戀戀不舍與無力挽救的無奈,繾綣之情,怎能不讓跑反的人們感慨萬端、悲從中來?
當年的 “三街十三巷”,除了清字巷以外,其他街巷后來都已荒滅,再也沒能恢復當年的風光和元氣。新中國成立后,和悅洲于一九五二年設新民鄉,一九五八年改為新民大隊,改革開放后改名和悅村。一九五七年人口大外遷,以及再后來的移民建鎮,最后洲上只剩下很少人種植蔬菜了。僅存三百五十米的和悅老街,現在能看到的,只是殘垣斷壁和新樹的 “十三巷”巷名的指示牌。《和悅洲 “十不舍”》別說是傳唱,連知道的人,也已經不多矣。
在沉寂荒廢了數十年之后,人們彷彿忽然一夢醒來,再次發現和讀懂了大通及和悅洲,又有些不舍了。
一九九六年,和悅老街被列為省級歷史文化保護區;二零零六年,大通鎮被命名為省級歷史保護名鎮;二零一四年,大通鎮獲批國家第六批 “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大通鎮政府已邀請專家編制大通鎮歷史文化保護規劃,在和悅老街南段選取三百五十米長街道興建遺址保護公園,開展搶救性保護、修復和改造……
如今的不舍,是念舊,是追憶,是珍惜,更多是想挖掘其價值。當年跑反人的不舍,更多是悲傷,是留戀,是惋惜,實際已經回天無力。
和悅老街上,曾經繁華的印記,與二零一六年夏洪水淹沒時的痕跡,斑駁隱約,相互映襯著。時空的穿越與對決,讓人產生一種飄忽、遙遠且遙不可及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 “斷舍離”。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畢竟大通的那一切,已經化作美好的回憶,成為歷史。過分執著于某種臆想、寄予深情,有如緣木求魚、火中取栗;假使走向偏執,更是有害無益、無補于事。
好吧,既已成昨,何必希噓。舍與不舍,都要告別。與其不舍,不如斷舍離,如此或可除舊布新。
“大通,猶大道也”、“通于大道,謂順應自然也”——真沒想到, “大通”地名的釋義,竟然早就說得如此明確而清晰。
細細想來:物事如此,人與人生,亦大抵如此。
作者簡介
斯 雄
本文作者
斯雄,本名朱思雄,湖北洪湖人,198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以編報紙、辦雜志為主業,業余寫作散文隨筆,兼及時評。現為人民日報社安徽分社社長,高級編輯。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人大新聞獎、中國政協新聞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新聞獎。著有《南沙探秘》《游方記》《盛開的紫荊花——一個內地記者眼中的香港》《香港回歸十年志(2003年卷)》《平等的目光》等。中央電視臺“親歷·見證”欄目為其拍有紀錄片《雙城故事·愛在他鄉》。
2017年推出游記散文“徽州八記”系列,第一記為《瑯琊山記》,第二記為《凌家灘記》,第三記為《石牌記》,第五記為《小崗村記》,《大通記》為“徽州八記”之第四記。
本文朗讀
彌亞牛,又名彌清,甘肅人。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主持人,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播音專業。2004年進入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曾主持《國際調頻》、《來自中國的聲音》、《華人時空》、《環球名人坊》等節目,現為《海峽飛虹》節目《魅力飛虹》主持人。曾獲“中國廣播影視大獎”、“國際廣播金話筒獎”、國家廣電總局“五一勞動獎章”等獎項。2016年博鰲亞洲論壇年會特邀演講嘉賓。
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主持一檔歷史人文類節目《非常紀錄》,每天向全球20多個城市講述一小時中國故事,在海外多個城市和地區擁有忠實受眾。其儒雅的氣質和金屬般的聲音也使其成為各類文化活動中深受歡迎的主持人,曾多次主持國際文化交流活動及沙龍、雅集等,廣泛參與紀錄片解說及古典詩詞誦讀等活動,與多位國際國內文化藝術精英對話。
倡導“朗讀為社會服務”。2014年發起“為孩子朗讀”公益計劃,與播音主持及社會各界人士共同助力中國基礎教育、促進資源對接,該計劃正逐步在全國展開。
給聽眾的話: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子,但我似乎多次看見你真誠的眼神,就在我的話筒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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