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年僅23歲的畫家高爾泰因發表《論美》一文被打成右派送往夾邊溝勞改。5年后,勞改結束,一頭扎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從事研究,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在邊陲之地又成了“揪斗分子”,一斗就斗了6年。之后被送到“五七干校”勞動,勞動了5年終獲自由?!秾ふ壹覉@》中所寫的,正是高爾泰一生的飄零。令人詫異的是,在這本書的字里行間,在深重的苦難之間,鮮少窺見怒意。
《尋找家園》 花城出版社,高爾泰 著
在高爾泰一生數次逃離死亡之后,他已是一位老人,回到家鄉之時,家破人亡,活著的姐姐指著鄰家堆滿破爛雜物的陽臺上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告訴他那就是在1958年,監管“階級敵人”的民兵隊長,直接虐殺高爾泰父親的兇手。他望著那個老人,在陽光照射之下,老人一動不動,可能已經睡著了 ,高爾泰看不清楚帽檐底下陰影中的臉,只見胸前補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攤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的枯瘦如柴的手。就在那一刻,高爾泰一下子失去了幾十年來的人生支柱,那就是仇恨,浸透著血和淚的仇恨。
高爾泰是畫家,1957年,年僅23歲,因發表《論美》一文被打成右派送往夾邊溝勞改。5年后,勞改結束,逃出流放之地的高爾泰渴望安寧,一頭扎到西北沙漠敦煌文物研究所從事繪畫研究,在暫獲休憩之后,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在邊陲之地又成了“揪斗分子”,一斗就斗了6年。之后被送到“五七干校”勞動,勞動了5年,1977年,終獲自由身,調至蘭州大學哲學任教授。
晚年高爾泰,資料圖
一段數百字的苦難履歷表背后,是20年的時光,他由郁勃而有生氣的少年成了沉痛的中年人。他在數度被勞改、揪斗、改造之時,他的父親在大躍進時,因被打成“地富反壞右”,被虐待致死,母親前去收尸時,父親背上的衣服焦黃,粘連著皮膚上破了的水泡,撕不下來,在臨死之前,父親正在毒日頭底下背磚頭,從跳板上跌下來。母親抱著父親的尸體當眾大哭,被指控為“具有示威的性質”,現場被批斗;妻子在勞動改造中去世,留下幾歲的女兒。此后,高爾泰帶著女兒,在蘭州大學、社科院、四川大學輾轉漂泊,執教為生。
1986年,女兒19歲,考上了南開大學。因為“反自由化”運動,有人整理了高爾泰的資料,向國家教委告狀。南開大學因為錄取了他的女兒受到國家教委的批評,取消了女兒的名額。女兒堅持要去上去,打包好行李,在開學的前幾天失蹤,高爾泰在車站找到女兒時,她目光呆滯,言語異常,送往醫院檢查,確診為精神分裂。幾年后失蹤,在郊外的樹林中發現尸體。
這本《尋找家園》中所寫的,正是高爾泰一生的飄零。令人詫異的是,在這本書的字里行間,鮮少窺見怒意,在深重的苦難之間,高爾泰好像并不憤怒。有人稱贊高爾泰學會了寬容和妥協,高爾泰解釋,這只是誤解。他說,寬容和妥協是強者特權,弱者如我輩,一無所有,不是可以學來的。是在無窮的漂泊中所體驗倒的無窮盡的無力感,疏離感??都讓他滌除了歷史的亢奮,學會了比較冷靜地觀察和書寫。
夾邊溝的野外至今能見到當年右派的遺孤
在《尋找家園》中,對苦難的申訴變成冷靜的對人生的書寫,甚至有一絲滑稽。在夾邊溝勞改時,高爾泰和一干勞改分子要在鹽堿地里挖溝,日出之前出工,日落之后收工,狂風呼嘯,時間消逝,日復一日。被監工羞辱和毆打不算什么,他吃不飽,每天的早飯和晚飯是一樣的,白菜和蘿卜煮熟之后,摻和進包谷面攪拌而成的糊糊,很稀。大家吃完自己的糊糊,就到桶里去刮桶壁上薄薄的一層,起先是輪流刮,后來搶著刮,把飯桶傾側過來,用鋁勺刮,刮下來的湯汁帶著木纖維、木腥氣和鋁腥氣,一并吃掉,吃完了還是餓,就出門上工了。
一日,高爾泰出工時,發現遠處有一棵沙棗樹,他眼睛一亮,在收工的時候故意掉在隊伍后面,等隊伍走遠了,貓著腰,朝沙棗樹偷偷跑去,他寫道:“雖然貓著腰,遠處隊伍里只要有人回頭望,也還是有可能發現我的。”好在并沒有人發現他,他跑到沙棗樹旁,樹上果實無多,但足夠他吃,他邊采邊吃,把沙棗塞進棉衣的破洞里,裝了許多,然后往回跑,邊跑邊吃。但隊伍已經走遠,天色漸暗,他在戈壁中迷路了,他安慰自己不要著急,迷路的時間很短,后來順著鹽堿地里挖出的溝,悄悄跟上了隊伍,他在夜色中小跑,快到場部的時候,終于追上了,一下倒在地上,人們把他抬了進去,醒的時候,身上的沙棗散在鋪位上,被工友搶著吃。他想著他跑回來的時候,月冷籠沙,星垂大荒。一個自由人,在追趕監獄。
《夾邊溝記事》 楊顯惠 著,高爾泰被發配勞改的地點,就是書中的夾邊溝
在夾邊溝的日子并非只是勞動改造,還需要面對各種政治學習、思想改造,工友之間的相互舉報。一次,場部連夜搭造了一個籃球場,因為有參觀團來參觀。在參觀團之前,白天加強相互監督學習,晚上加強揭發批判,誰誰誰老是吊著個哭喪臉:你是對誰不滿?誰誰誰一天到晚悶聲不吭:你打的什么鬼算盤??這樣互相揭來揭去,大家都有共識,原來所有人的思想都沒有改造好。要求風氣立即改變。
于是在工地上,每個人都在微笑,隨時隨地都在微笑,眼睛瞇著兩角向下彎,嘴巴咧開著兩角向上翹,就是微笑。工人們,笑著掄鎬,笑著使鍬,笑著抬筐跑上坡跑下坡。高爾泰也笑著,他寫道:“我假想有一個不知就里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對這種獨特的景觀,一定會驚駭得張大嘴,半天也合不攏來??我又想,假如這時發生地震,我們全部都突然埋進地下原樣變成化石,異代的考古學家也一定不能解釋,這舉世無雙的表情到底意味著什么。”
敦煌的壁畫,高爾泰曾在這里臨摹壁畫
高爾泰在敦煌工作之時,文化大革命爆發,他被安排打掃敦煌石頭洞,在大大小小的洞中掃灰,他喜歡掃灰,躲在四面都是墻壁中獲得片刻安寧。只是可惜天黑之后,他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員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請罪。唱語錄歌,聽訓話,互相揭發批判,和自我揭發批判,一如但丁筆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
高爾泰所記錄的生活,沉痛的苦難混合著滑稽、不易求得的片刻寧靜、邊陲之地的美景、所遭遇的人事之間的罪惡。他并不明白,也不理解,為什么他們的一生要被那些不愛他們,不理解他們的人在頃刻之間決定,為什么?他不服氣,不論是在勞改或揪斗中,他始終不服氣,沒有片刻臣服于教條和權威而失去人的尊嚴。他只想在天地間舒展四肢,大寫一個“人”字,獲得應有的尊嚴。這或許也就是為何有人能在鋪天蓋地的斗爭中求得自保而高爾泰始終被批判斗爭的部分原因。他不服氣,他渴望生而為人即有尊嚴。他是一個癡人,一寸山河一寸血,他卻癡心一片寫剩山。
高爾泰畫作《嫦娥奔月》之二,2008年
在書中,最讓我感動的是,高爾泰是在殘酷的斗爭中始終善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和幾個牛鬼蛇神被送到荒山中墾地,糧食不足,想抓點動物吃。他們在山里放了捕羊的鐵夾。高爾泰去看的時候,上面有一只黃羊的斷腿,羊跑了。他和一個同行的廚師順著地上留下的足跡追,發現了黃羊,黃羊一直在跑,高爾泰慢慢跟上了它。他寫道:“我慢慢跟著它走。這個既沒有尖牙,也沒有利爪,對任何其他動物都毫無惡意、毫無危害的動物,惟一的自衛能力就是逃跑。但現在它跑不掉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斷滲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籍,可前半身毛色清潔明亮,閃著綢緞一般的光澤。它昂著稚氣的頭。雪白的大耳朵一動不動,瞪著驚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著我,如同一個健康的嬰兒。”
高爾泰楞住了,他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同行的廚師跑上來,滿臉放光,贊嘆黃羊真大,撲上去把羊的四條腿——包括那條斷腿——捆起來,把杠子穿進去,準備抬走。高爾泰坐在地上,抽了根煙,然后和廚師抬著羊下山回去。路上羊發出奇怪而悲慘的叫聲,高爾泰放下杠子,讓廚師把羊宰了再抬回去,廚師不同意,因為氣溫在零度以下,宰了抬回去會凍硬,硬了再化開不好吃。高爾泰生氣地說:“它痛得很呢!”
正是這種人性中的善良更讓人沉痛,他歷盡苦難,還對一只垂死的黃羊有情,對同時受苦的人有義,但他身上發生了什么?這種在扭曲的人性,無邊的苦難之間的泛著光的善良讓人難以忍受。這是一本好書,但我無意贊美它是一本好書,由苦難練就文字不值得,因為我無意贊美苦難,無意贊美在無窮的殘忍的愚蠢的苦難中所獲得的美,這是罪過,這種美在罪過之前不值一提。
本文作者:豆瓣網友 蘇更生
高爾泰畫作 《夸父逐日》之三,2006年
高爾泰畫作 《精衛填海》之一,2008年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