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傳統:帶著警覺加入全球》 劉東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德國學者烏爾里希·貝克說,地球越變越狹小逼仄的同時,人類生存的空間也日益壓縮,心情和感受隨之趨于緊張,因為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的突發事件,都可以即時傳播到耳朵里,全體人類共擔風險,從而構成心悸和失眠的理由。西方資本主義以一張無形之網架設的“全球場”跨越著時間的藩籬,抹殺了疆域的邊界,雜糅身份與文化等多種元素,無意識地吞噬著被其視為民族主義的“異化”。作為第三世界的中國必然也正在經歷著“全球化”浪潮的洗禮,數千年以來沿襲的文化被西方視角所“解構”,打破了傳統的包裝,再生的文化究竟是“融合的升華”,還是跌落為“不可逆的糟粕”?尋求“文化間性”的滲透和嫁接是契機,還是一種“創造性的破壞”?
在《再造傳統》中,劉東以敞開的視角梳理“全球化”尚未完成的背景下全球文化的進程,立足當下現有研究,鉤沉歷史,細化勾勒出當中國傳統遭遇全球化時,對語言、建筑、電影、家庭等文化與社會諸多領域所造成的認知沖撞,審視在全球化中漂移的中國性、危與機并存的復雜態勢以及自我殖民還是中體西用,審時度勢發揮文化主體性,激活本土文化的原創力。該書的副標題是“帶著警覺加入全球”,這似乎給出了一種暗示,即當跨文化發生時,參照系的紊亂致使民族本土文化脫離原有軌跡的發展,在盲目追隨西方文明的路途中陷入迷茫而無所適從。敞開的視野賦予了多種選擇,恐慌也正是源于此,特別是在“邏各斯中心主義”揮之不去的陰影下,第三世界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支配程度日益提升,在眾聲喧嘩中,民族傳統文化如何避免在全球化中被扼殺?反思精神的本質就是以理性的思辨,敢于對一切的產物進行批判,啟蒙運動的口號就是“勇敢運用你自己的理性”,在這里,理性是警覺的延伸。
另一方面,劉東所強調的“加入全球”,即是將一個長期以來存在的事實公之于眾:“加入”就意味著曾經的“不在場”,西方人打亂東方的秩序,又將其納入西方視野,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偏見。以張藝謀、陳凱歌為代表的中國“第五代導演”電影作品之所以能在海外屢獲殊榮,一方面來自對傳統文化以及國民劣根性沉思引發國內受眾的關注,另一方面,他們的電影滿足了西方人對古老中國的想象:原始、落后、邊緣。九十年代之后,好萊塢電影商業制作熱潮席卷中國電影界,《英雄》、《無極》等一系列形式大于內容的所謂“大片”的誕生使中國電影界陷入了“全球化”的泥沼,票房取代了藝術,成為衡量電影成功與否的首要標準,電影的初衷不再是藝術價值,而是追求大眾感官享受和市場影響力。作為中國文化模式的縮影,電影經歷著從蹣跚學步到東施效顰的扭曲轉型,約翰·穆勒在《論自由》中說:“我們要以中國為前車之鑒。那是一個人才興盛并且在某些方面極富聰明智慧的民族,以其難得的幸運,這個民族在草昧時代就有了一套特別優良的風俗制度……然而恰恰相反,他們卻從此變得靜止不前,而且一停就是幾千年;欲使其再有更進一步的改善,必得有賴于外人。”在西方人眼中,中國人的形象以卑微示人,然而,中國人卻以此來作為自己的形象。可以說,電影的全球化即是:“西方觀眾從銀幕上重溫著他們所要求的中國形象”,與此同時,“中國觀眾也在銀幕或電影屏幕上重溫著被灌輸的西方形象。”這樣看來,“全球化”并非圓融和通達的,此時的電影成為管窺對方,獵奇和重溫異化符號的萬花筒。遺憾的是,在西方主宰的“全球化”中,中國人只接受西方給予東方的價值觀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思,這即是中國文化模式停滯不前的原因。
文藝復興與當下文化復興的共同特點即是思想的祛魅。從啟蒙時代出發,建立在對理性體系的反思有積極亦有消極的一面,積極性在于以理性的眼光看歷史與宗教,消極性則在于把理性之外的東西統統視為一種異樣:瘋狂。文化復興也是如此,全球化帶來了一體化的視角,但卻像一場醞釀已久的陰謀,潛移默化地誘導著眾人享受光鮮之下的其樂融融,像浸泡在溫水中的青蛙,受到步步緊逼卻不自知。當下,為了讓文化景觀納入國際視野,打上西方烙印,在“申遺”途中生態環境屢遭破壞,英語的廣泛傳播威脅著語言的多樣化,城市建筑千篇一律,歲月沉淀的懷舊情結灰飛煙滅……如托馬斯·許蘭德·埃里克森所說:“……全球化也使致命疾病、破壞性想法和行為、宗教極端主義的偏執狂、毒品和武器得以擴散。通過即時通訊和旅行,我們彼此之間變得更近;但它不斷提醒我們在價值觀、生活方式、機會上的不同,這些會持續分裂我們,可能會比之前更痛苦。”
福柯提出,要反思一個時代的認知型是如何產生的。18世紀的啟蒙時代是理性、批判和反思的時代。笛卡爾提出以理性為核心構建的主體和自我。尼采從基督教到反基督教,批判意識逐漸顛覆傳統權威。康德受盧梭影響,他所認為的啟蒙是人們擺脫不成熟的狀態,在服從與不服從之間的判斷并不是自身缺乏理性,而是缺乏運用理性的決心和勇氣。這個“建立——顛覆”的過程一直延續至今。一邊力不從心地為恢復傳統文化振臂高呼,一邊默認既定歷史事實,刻意迎合“全球化”,來自多方的噪音干擾著價值的取向和定位。全球化似乎永遠沒有終結,中國是否能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氣場中,整合被同化、瀕臨斷裂的文化因子,所有傳統的、民族的,與其將這些放在真空文化裝置中束之高閣,不如將其放在全球的視野中同當代藝術展開一番博弈,從中脫穎而出的,才是這個民族文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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