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是個感官愚鈍之人。對人家喜愛的尋常美食、新鮮果蔬,我總品不出個道道來,吃東西嘛,還不就是開個胃、填飽肚子,哪來那么多講究。還有那野外的遍地花草,有啥好看的,無非紅紅綠綠黃黃紫紫,眼睛閃得花花的,還要不停地去端詳?呵呵,咱就是一粗人呀。
幸好喜歡讀書,碰到了汪曾祺這支有魔力的筆,三三五五的詞語往那兒一撂,滿紙草木瞬間便成了小妖精,跟以前看過的、吃過的、嗅過的全不一樣了。天啦,汪老師這支筆把我的感官麻木癥給治好了。
就說他老人家筆下的山丹丹。我的根在陜西,打小就對這玩意兒耳濡目染,“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我婆唱過,我媽唱過,我老師也唱過,我同桌也唱過,全都輕輕柔柔的。它有啥特點,紅艷艷唄。可汪曾祺一個詞:皮實。一下子就就擊中我的心坎了。我真沒聽誰說過花還有“皮實”一說,但又覺得有理,有料,有勁。我從此知道,山丹丹,不一般。
還有那枸杞。我去過寧夏,飲過枸杞酒,喝過枸杞茶。每年托人從原產地郵寄上好枸杞,往水杯里浸那么一丟丟,顏色好,味道也好。大家都說特補。呸呸呸,我還需要補嗎?汪曾祺寫枸杞就不說大補之類的俗話。你看他老人家怎么說的:“采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干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如有過爆炒,皆極清香。”抄不下去了,我口舌生津,都要操起鍋鏟瓢盆直奔寧夏找枸杞嫩芽去了。
再說說葡萄。我小時候,鄰居家有一大架子葡萄。夏天,綠晶晶地掛滿了,今天去捏幾個,明天去捏幾個,從酸捏到甜,從飽滿捏到干癟,每一日是閑著的。看了汪曾祺的《葡萄月令》,慚愧得不行。汪老從一月大雪天就開始聆聽葡萄的聲音,二月拉藤,三月上架,四月澆水,一直到掐須,膨大,著色,一直到下架,入窯。汪老觀察葡萄極細心,絲毫沒有忽略,唯獨不談吃。這才是真正的愛葡萄之人呀,他把葡萄當生命,是活物;我把葡萄當吃食,是貨物。葡萄的味道我怎么能品出來呢?如今我食之無味,不是報應么!
我總想喝喝鮮菜茨菇湯,想知道它到底香不香。汪曾祺說幼年時覺得,茨菇有苦味,難吃;后來在京城到沈從文老師家做客,就改看法了,像沈先生一樣覺得茨菇的“格”比土豆高;從此,汪先生也愛上茨菇了。每每讀到這個細節,我總覺得有經歷有體驗的人總能嘗出別樣的滋味來,食中味里必有人生味。汪先生這樣的人又何嘗不是有“格”之人、高“格”之人。直到如今,我也一直想嘗嘗:到底是茨菇肉片好吃,還是鮮菜茨菇湯好喝?
總之,很多尋常的不起眼的小東西,虧得汪曾祺老先生一支筆,竟全都活過來了,長相好看的不好看的,嗅起來感覺好的或不好的,全有滋有味了。
我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滿紙草木成了精。(呂新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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